重讀《月亮和六便士》:理想真不真,需要他人的認證嗎?

來源:新京報

“滿地都是六便士,而他卻抬頭看到了月亮?!?

提起《月亮和六便士》,不少讀者都曾被這一意象所觸動。1919年,英國小說家毛姆創(chuàng)作的長篇小說《月亮和六便士》出版,小說圍繞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的行為活動,以“我”作為敘述者——一種第三者的身份,娓娓道來主人公的尋找自我之路。但很多人未必真的讀懂了這個故事。

華東政法大學(xué)文學(xué)教授杜素娟談到,假如我們認為思特里克蘭德是在追求理想,以他這種方式,這本書整個的意義就是在告訴我們理想很可貴,要去追求理想。但是,第一,它基本就是一句廢話,因為這個道理我們?nèi)级?;第二,如果它的主題就是這個的話,那這個故事是有問題的,為了追求理想要拋棄生活,那理想和生活就是對立的了?主人公這樣到一個荒島上,離開文明社會,放下一切去作畫,如果這才叫追求理想的話,難道我們文明社會的所有人都跟理想無緣嗎?毛姆究竟在講述怎樣一個追尋理想的故事?


(資料圖)

下文經(jīng)出版社授權(quán),摘編自《文學(xué)中的人生進化課》第四講,心理咨詢師史秀雄與文學(xué)教授杜素娟回到《月亮和六便士》的經(jīng)典文本,探討理想與生活的辯證關(guān)系。

《文學(xué)中的人生進化課》,史秀雄/杜素娟 著,世紀文景|上海人民出版社,2023年5月。

滿地都是“六便士”,

只有他在看“月亮”?

史秀雄(心理咨詢師):我們今天想要討論的這部作品——《月亮和六便士》,非常非常出名的一部作品。它是跟人生的方向選擇有關(guān)的。那么杜老師,你能先簡單介紹一下這本書嗎?

杜素娟(華東政法大學(xué)文學(xué)教授):好的。這本書其實很重要,我自己的學(xué)生我都建議他們必讀,在課堂上我也會講得很細。為什么呢?按文學(xué)的成就,就是作為正規(guī)的文學(xué)介紹的話,這本書的地位其實并不高,但是我覺得要進行人生教育,這本書太重要了!讀過的人也比較多,很多孩子高中就讀了,但是我發(fā)現(xiàn)一個現(xiàn)象——大家基本上沒讀明白。

《月亮和六便士》,[英]毛姆 著,傅惟慈 譯,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1年5月。

史秀雄:怎么算是沒讀明白呢?

杜素娟:比如說有幾個觀點,我問他們,《月亮和六便士》讀過嗎?——讀過。那講了什么故事???——最常見的,是說講了一個了不起的理想主義者的故事,這個人為了追求理想不惜一切。他原來有很好的生活、很好的工作,也有很好的家庭,但他都拋棄了,為什么呀?為了追求畫畫的夢想。這是第一種觀點,說這是一本很勵志的書。第二個呢?這個人物還有什么呢?有的同學(xué)說:嗯,很勵志,但是呢,是個渣男!

其實這個故事很簡單,聽上去就是寫一個猛烈追求自己的理想但是非常自私的人。這個主人公叫思特里克蘭德,原來在倫敦做證券交易人。40歲的時候,用我們的話說,他的生活很穩(wěn)定了,有一個很好的家庭,妻子很賢惠,有一兒一女,都很乖,很漂亮,在中國人的概念里叫“兒女雙全”。他整個的家庭地位,包括他個人的地位,都很體面,是處于中上的階層。他結(jié)交的,到他們家來吃飯的,也都是一些上校之類的體面人物。他是一個生活很優(yōu)裕的中產(chǎn)階級。

史秀雄:這應(yīng)該是很多人理想的生活狀態(tài)?

杜素娟:對,問題就在這兒。今天我們看他出場時候的這個狀態(tài)、職業(yè),還有他的家庭,包括他的社會地位,實際上都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目標。你問一個人理想的人生是什么?——一份可以掙錢的工作,一個很賢惠的老婆,然后兒女雙全,社會身份很體面。思特里克蘭德全有。但是這樣的一個人,突然之間給妻子留了一封非常簡短的信,里面說了四個要點:第一,我們分手吧;第二,我去巴黎了;第三,我不回來了;第四,決定不會改了。

史秀雄:可能很多人看到這段就說他是渣男。

杜素娟:對。那么他的妻子,包括她周圍的朋友,就會按照我們常規(guī)的邏輯來分析。而且他的妻子也覺得丈夫的生活里面有疑點。什么疑點呢?每個星期,她的丈夫都說要到一個俱樂部去打橋牌,有三四天晚上思特里克蘭德會出門。所以他妻子說:他一定是外面有人了!那么他現(xiàn)在是干嗎呢?一定是跟某個女人到巴黎去了,私奔了!她周圍所有的人都是這樣想的,所以她非常地憂愁,就找到了“我”,也就是這本書的講述者。

這個“我”是誰呢?當(dāng)然就是作者毛姆在書中設(shè)置的一個視角,一個剛剛嶄露頭角的文學(xué)青年,認識了思特里克蘭德的太太,后來交往得比較多,就成了好朋友。這位太太說:你代替我到巴黎去找我的丈夫,你去勸說他,他犯錯了我愿意接納他。他的妻子很卑微,說了一大堆,簡單說就是:我不在乎她,我就當(dāng)一切都沒發(fā)生,只要他回來就行,我們還在家里等著他,這個家的大門是對他敞開的。結(jié)果這個年輕人到巴黎去了以后大吃一驚。

電影《白日夢想家》(2013)劇照。

按照他的想法,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私奔,一定是住在巴黎非常高檔的酒店里面。后來呢,他通過一個朋友得到思特里克蘭德的住址,去了以后發(fā)現(xiàn)那竟然是一個非常非常破爛的地方,恨不得就像我們說一晚上20塊錢的招待所那樣的,里面都是霉味,很糟糕,見到思特里克蘭德以后也發(fā)現(xiàn),他穿得亂七八糟,生活很艱難。他就問思特里克蘭德:你為什么在這里?。磕氵@個狀態(tài)是怎么回事?你不是跟人私奔了嗎?——思特里克蘭德說不是。他到巴黎來干嗎?他是來學(xué)畫畫的。他要開始他自己真正的人生,就是來畫畫。那么他又沒有一個正當(dāng)?shù)穆殬I(yè),而他畫的畫又沒人買,生活就陷入了窘困。他其實是陷入了窮困潦倒當(dāng)中?!拔摇边@才知道,思特里克蘭德離開那么好的生活條件,把自己打入——按照我們的標準來說——生活的最底層,一無所有,住在最差的旅店里面吃最差的飯菜,還經(jīng)常不能夠果腹,就是這樣一個狀態(tài)。

這個選擇就讓人很驚訝,所以“我”就勸他說:你回去吧,你的妻子說她原諒你,只要你回去就行。他說:我堅決不回去,我信心很堅定?!拔摇睕]有勸動他,他就在巴黎待了下來。后面的生活基本上是越來越慘,慘到什么程度?他生病了,幾乎都要死了。這種情況下他一文不名,但他有一個朋友,也是個畫家,比較有錢。這個地方就很有意思,什么概念呢?你學(xué)畫畫也可以,不是說所有學(xué)畫畫的 人都會“死”,比如說你可以畫一些喜聞樂見的、很漂亮但沒什么內(nèi)涵的裝飾畫,他那個朋友就是這樣,過得很好,很有錢。這個朋友自己很平庸,畫不出很高深的畫來,但他欣賞思特里克蘭德。別人都看不起這個人,但他認為思特里克蘭德是個天才,所以愿意幫他。這個朋友就給了他一份友情。你看,他第一個拋棄的是家庭,來追求他的夢想,結(jié)果在他最潦倒的時候遇到一個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,這個人很無私,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,讓自己的妻子照顧他。那么思特里克蘭德做了什么呢?他跟這個朋友的妻子戀愛了,對這個朋友造成很大的傷害。

史秀雄:這本書的敘事是從“我”這個第一人稱去講,而不是從“他”的角度去講,所以我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對他的一系列選擇很費解。

杜素娟:對,這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小說。有很多人讀小說的時候會說讀不進去,我經(jīng)常說,那是因為我們的心態(tài)沒調(diào)整好。應(yīng)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去讀一本小說呢?我的建議就是抱著一種“吃瓜群眾”的心理。

我看很多譯本,譯者在作序的時候也是說:這本書很偉大,寫了一個偉大的人格。這個人偉大在哪兒?就是當(dāng)我們都在忙著搞“六便士”的時候,只有他在看“月亮”?所以我們對這個主人公的理解,就是一個有勇氣去追求詩和遠方的人。其實這個解讀是不準確的。

追求的不是理想,

而是想要的生活

杜素娟:這里面有個問題,假如我們認為思特里克蘭德是在追求理想,以他這種方式,這本書整個的意義就是在告訴我們理想很可貴,要去追求理想。但是,第一,它基本就是一句廢話,因為這個道理我們?nèi)级瑢Σ粚??第二,如果它的主題就是這個的話,那這個故事是有問題的,為了追求理想要拋棄生活,那理想和生活就是對立的了。

史秀雄:這實際上有點勸退的感覺哈?

杜素娟:對,它是勸退了。我要有理想,就不要我尋常的生活,這是一個疑點。還有,我們解釋不通一個問題:思特里克蘭德這樣到一個荒島上,離開文明社會,什么都不要了,去作畫,如果這才叫追求理想的話,難道我們文明社會的所有人都跟理想無緣嗎?

其實思特里克蘭德追求的不是畫畫,而是畫畫過程當(dāng)中的狀態(tài)或者感受。我們用一句話說:思特里克蘭德追求的并不是理想,他追求的是生活,他想要的那種生活。我們把這個概念再串一下。什么叫理想?思特里克蘭德對理想的理解是:理想并不是我畫出了一幅什么樣的佳作,而是我過上我想過的那種生活,然后得到我想要的那種自我的狀態(tài)。這樣我們才明白,為什么畫對他而言是不重要的。他用顏料畫出一幅畫來,這幅畫對他就沒有意義了。為什么呀?那可是我們叫作“成果”的東西。思特里克蘭德卻說:那都是我們生活的產(chǎn)品,生活的衍生品,而我想要的是生活本身。什么叫生活本身???就是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,成為自己想成為的自己!這就是理想本身!

史秀雄:我突然理解了!聽你說這段話,我都有點起雞皮疙瘩,因為突然一下覺得:噢,原來是這樣的!我能明白為什么他會燒這些畫了!我能不能這么理解:如果他把這些畫留著,然后這些畫真的火了的話,這反而會成為另外一種跟他以前證券經(jīng)紀人的那種生活類似的狀態(tài),也就是說,他的注意力會被他創(chuàng)造出來的東西的物質(zhì)價值給轉(zhuǎn)移了,但是他追求的只是那種去表達自己或者說去創(chuàng)作的狀態(tài)。如果太關(guān)注作品本身,他的狀態(tài)就不那么純粹了,也許是這樣他才去燒那些畫,好像是以這種方式在保護他那種很理想的創(chuàng)作狀態(tài)。

電影《月亮和六便士》(1942)劇照。

杜素娟:對,他對生活的價值的理解,跟我們常規(guī)的是不一樣的。我們平常說什么叫價值?。课沂钱?dāng)老師的,怎么樣才叫過上理想的生活?我如果選擇的是老師這個職業(yè),我要成為一個非常有地位、有很多很多榮譽、級別很高的老師,就實現(xiàn)了我的理想。我們一般對成功的理解是這樣的。什么叫成功?。烤褪浅晒Φ貙崿F(xiàn)了我的理想,成功和理想兩個是扣在一起的。我們要的是一個結(jié)果。但是思特里克蘭德他要的是生活過程當(dāng)中的那個狀態(tài),是生活本身。我們在生活中會有很多衍生品,但那些不是我們要的,我們要的是生活當(dāng)中我的體驗、我的感受。

史秀雄:這好像是我們對于理想的描述方式的問題哈,普遍的描述方式其實還是在用像你說的生活的這些衍生品:有什么成就,有什么作品,達到一個什么地位,有什么職級、頭銜,或者其他什么。但實際上,你用這種語言去描述任何一種理想,它們在邏輯上、本質(zhì)上其實都是一樣的。

杜素娟:可以這樣講。我們在常規(guī)當(dāng)中理解理想的時候,常常有個客體化的過程。我追求一個理想,追求的是一個客體化的目標。但是思特里克蘭德對理想的理解是完全主體化的。這個理想就是我自身,是我擁有的生活本身。所以這個人物不是那么簡單的,他絕對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,就在于這兒。為什么?因為他超越了我們的生活經(jīng)驗。

毛姆也是害怕我們讀不懂的。大家讀的時候主要是看思特里克蘭德這條線索,但是我們會發(fā)現(xiàn),毛姆在里面插了很多小故事,所以《月亮和六便士》其實是一個故事群。它有很多叫另外一個名字的思特里克蘭德。比如其中有一章,談到一個叫阿伯拉罕的醫(yī)生,那簡直就是另外一個簡略版的思特里克蘭德。阿伯拉罕原來是倫敦的一名醫(yī)生,前途光明,因為醫(yī)術(shù)很好,他的醫(yī)院準備提拔他,讓他當(dāng)領(lǐng)導(dǎo)。作者說,阿伯拉罕如果在這個醫(yī)院待下去的話,那就是前途似錦,會有很好的生活,地位也很高。任職以前,阿伯拉罕準備去旅游一下,他就離開倫敦,到了埃及。埃及有一個小海港叫亞歷山大港,他到了那里以后,站在甲板上看這座“陽光照耀下的白色城市”,跟倫敦沒法比,但是大海是藍色的,天空很清澈,有很多很多的希臘人啊、意大利人啊,是很混亂的,但是很自然的一種生活的場景。

史秀雄:煙火氣?

杜素娟:對,煙火氣很足。他站在那個地方,突然晴天一個霹靂,阿伯拉罕感到自己得到了某種啟示,他說:啊,原來這才是我真正的家,這才是我想要的歸宿!結(jié)果阿伯拉罕就寫了一封辭職信,那么好的前程他就不要了!他在亞歷山大港能干什么呀?他做了一個很低微的小檢疫員,掙很微薄的工資,娶了一個當(dāng)?shù)氐睦掀?,然后生了一些孩子。他有一個同事,本來是在醫(yī)院里面排不上號的,因為阿伯拉罕放棄了,那個人后來就發(fā)達了。這個人發(fā)達以后就說:你看這阿伯拉罕啊,我當(dāng)然要感激他,因為他不干這個傻事兒我就得不到現(xiàn)在的這些,但我還是要評論,他太蠢了,這個人腦子不好,他是糟蹋自己。你看,是不是跟思特里克蘭德一模一樣的?

毛姆很巧妙,思特里克蘭德他不做評論,但他評論阿伯拉罕,其實兩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(guān)系。他說了這么一段話:“做一個著名的外科醫(yī)生,年薪一萬磅,娶一位美麗的妻子,就是成功嗎?”阿伯拉罕在亞歷山大,再也不用糾纏于那些名利的斗爭,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,很平淡,和自己普通的妻子很相愛,組成了一個溫暖的家庭,過很慢的生活,這就叫不好的生活嗎?你看,這其實就是他對生活的認知。阿伯拉罕的理想就是,在這個地方很平凡地生活下去。在他的同事看來,這根本不叫理想,這叫糟蹋自己,叫墮落;要有錢,地位很高,才叫理想。實際上,理想和生活是一個概念,你想要的生活就是理想。我們平常說,理想應(yīng)該是超越于生活之上的,甚至是跟生活相對立的某種成就。我們這樣去理解的時候,就不能明白思特里克蘭德了。我們認為他很苦,很不值,因為他拋棄了生活。他其實沒拋棄生活,他終于擁抱了自己的生活,應(yīng)該說他得到了他的生活。

電影《白日夢想家》(2013)劇照。

史秀雄:是,雖然是在40歲之后,但也不晚,他最終還是得到了。你剛才講這段,我感覺鼻子都有點酸,因為有點像是我自己的一部分經(jīng)歷,像是一種被看見或者被理解的過程。雖然我不像這個故事里這么極端,但確實是經(jīng)歷過一些。我在加拿大畢業(yè)之后,按照常規(guī)來看的話,當(dāng)時其實可以拿到很好的工作,可以留下來,可以有綠卡,整個生活是會一帆風(fēng)順的,作為一個講雙語的華裔男性,在這個領(lǐng)域是很受歡迎的。但我選擇了回國,而那時候很多人都不理解,因為大家普遍認為在那邊發(fā)展會是更好的。我也說不上來,那個時候到底為什么做這樣一個選擇。

剛才聽你這樣講,我就發(fā)現(xiàn),其實我也是有很類似的感覺,我真正追求的不是說回國來要做一個什么官、什么職位,或者達到什么成就?;貒螅壹依镞€想幫我介紹去一些很體面的單位,就是又進入一種很標準化的、很結(jié)果導(dǎo)向的對理想的描述,但是當(dāng)時我一點兒都不感興趣,因為好像時至今日,我一直在想的都是怎么去做我覺得有意義的事情,怎么去做我很在意的、讓我很興奮的、能拓展意識邊界的事情。包括我們現(xiàn)在做這個課程,所有我做的這些事情,其實都是被我做這個事的狀態(tài)指引的,至于它的結(jié)果是什么,能帶來多大的榮譽,我從來沒考慮過。

你剛才一說,我就明白,原來這才是驅(qū)動力,而從來都不是一個具體的畫面,不是要成為某一個很知名的人物,有多少粉絲,有多少作品什么的,所以我會有一種很深的共鳴。

杜素娟:對。《月亮和六便士》寫了什么?一個人是如何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的?這個概念是錯的!其實這本書想講的是,一個人如何找到了他想要的生活,如何過上了他想要的生活,擁有了自己想要的一種自我的狀態(tài),這就叫成功,也叫幸福。所以思特里克蘭德最后說他是幸福的。

如果理想不是謀生職業(yè),

那也要一直保留火種

杜素娟:我把這個故事抽出來,給大家重新講一遍,我們就會知道這個偉大的畫家的故事其實是每一個人的故事,非常普遍的故事,并不只是一個藝術(shù)家的故事,跟我們沒關(guān)系。我們從另一個側(cè)面來講它:有一個小孩子,小的時候特別愛畫畫,他很想畫畫,但他父親說不行,學(xué)畫畫不能活,掙不到錢,所以他的父親就逼著他去學(xué)了商科。于是這個年輕人就學(xué)了經(jīng)濟,最后成為一個證券經(jīng)紀人。這份工作他一點都不喜歡,但是他沒辦法,為什么呢?他23歲那年遇到一個姑娘,20歲,很可愛。兩個人,一個20歲,一個23歲,基本上是在還不太確定為什么自己不開心的時候——因為人在懵懂期,還不知道這份不喜歡的工作會給自己帶來什么——他遇到了這個姑娘,挺喜歡的,就向這個姑娘求婚,兩個人結(jié)婚了。

結(jié)婚以后他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問題來了——他得養(yǎng)家。養(yǎng)家的過程當(dāng)中,他慢慢30歲了,這時候他發(fā)現(xiàn)了:我為什么不開心?因為我做的是自己不喜歡的工作。但是問題又來了,他不能變了。為什么?他們結(jié)婚第二年就生了孩子,有兩個孩子需要養(yǎng),他們需要讀書。那怎么辦?他只好在他不喜歡的這份工作里面干啊干啊,一直干到了 40 歲,人都快“淹死”了——他用了這個詞,在這樣的生活狀態(tài)當(dāng)中他都快“淹死”了。然后怎么辦?我們來看生活當(dāng)中的表現(xiàn),大家能體會吧?這種體會太多了,對不對?

史秀雄:你會覺得每天的生活都很沒有意義。哪怕是待遇、各方面的條件都挺好的,但是你依然會覺得這一切一點兒都不值得。你看,我剛才講的這個故事,就是思特里克蘭德的故事,這是藝術(shù)家的故事嗎?我覺得不是,是生活的故事,是人生的故事。我們很多人都遇到了這樣一個困境,它要講的只不過是我們該如何對待這個困境。

電影《白日夢想家》(2013)劇照。

杜素娟:對。實際上,思特里克蘭德前面40年的人生,都籠罩在我們一點兒都不陌生的一個問題上。就是我們對人生的想象。我們以前也討論過這個問題,一個人怎么樣生活是安全的,怎么樣是幸福的,我們慢慢地演化出一套固定的標準。像思特里克蘭德走到40歲才發(fā)現(xiàn),他這樣的生活讓別人覺得他很幸福。有這么幾個依據(jù):第一,工作很好;第二,有一個很賢惠的妻子;第三,兒女雙全;第四,社會地位很高。當(dāng)時的英國倫敦就是有這樣一套價值標準,所以大家認為,思特里克蘭德過的是一種很幸福的生活。

那么思特里克蘭德感到很痛苦是因為他有了一個新發(fā)現(xiàn):不對,幸福的概念不是這個,而是我得做自己喜歡的事,我得過上我想要的人生。他剛出場的時候非常不開心,他妻子根本不了解他,就認為自己的丈夫是個很無趣、很乏味的人,家里來了很多名流聊天什么的,他就坐在一個角落里一聲也不吭。包括這個第一人稱的“我”看了之后都覺得,這個家伙好土啊,好笨啊,配不上他的妻子。他其實就是不開心。為什么呀?他內(nèi)心有一個夢想,那么多年,他真正喜歡的就是畫畫,而且他認為那是他的天賦。我們看整個故事,其實他是對的,但他很可惜。為什么他后面很慘烈?不是因為他學(xué)了畫畫,而是在于他最初的選擇是錯的,最初的那個選擇讓他的人生慘烈,不是選擇了畫畫讓他慘烈。

我們可以反過來說,小說里面有個對照性的人物,就是施特略夫。施特略夫就比他幸運,小的時候畫了幾幅畫,他的父母就覺得兒子是個天才,送他去畫畫了。所以施特略夫就過得比較平穩(wěn)。他雖然沒天賦、很平庸,但他在自己喜歡的領(lǐng)域里面過得挺好,覺得自己很幸福。他不會像思特里克蘭德這樣,經(jīng)歷一個人生的斷崖。施特略夫這么沒天賦的人,學(xué)了畫畫以后反而過得很好。但是你看我們的主人公,他有那么高的天賦,卻要付出那么大的代價。為什么呀?不能說學(xué)了畫畫都會“死”,這讓人家學(xué)美術(shù)的人明天怎么辦,對吧?這也不對,而是他的人生太別扭了,別扭的人生不能過。

電影《白日夢想家》(2013)劇照。

史秀雄:這讓我想到,我們在生活中對于“理想”會有一個很普遍的說法,就是“曲線救國”。我們得先考慮生計的問題,先養(yǎng)活自己,滿足一些社會的期待跟職責(zé),然后再去考慮理想的問題。好像這就是思特里克蘭德身上發(fā)生的事情,他40歲的時候“曲線救國”救得差不多了。

杜素娟:放到日常生活當(dāng)中,假如說從思特里克蘭德身上我們能得到什么樣的經(jīng)驗,我倒覺得,我們在教育的過程當(dāng)中,有一種思維方式是比較危險的。就是我選擇一個專業(yè),要么只能有謀生的內(nèi)容,要么只能有興趣的內(nèi)容。我們會發(fā)現(xiàn)西方的青年在選擇專業(yè)的時候很有意思,他們一定是選擇一個能讓自己活下來謀生的,然后再選擇一個是自己的興趣的。什么概念呢?謀生很重要,但是保留一份興趣也很重要。沒有必要說,我一定要用興趣的方式去生活,這個我們有的時候的確做不到。

但是我覺得,在不確定哪個是自己的興趣的時候,可以選一份謀生的工作,然后呢,有一個興趣,不一定讓它變成專業(yè)。我舉個例子,像村上春樹,他是想要成為一個文學(xué)家,但是他也得先開個酒館。對不對?他在開酒館的過程當(dāng)中,用業(yè)余的時間來寫作,等他的寫作成功了,再放棄原來那個謀生的方式,來從事他的興趣。其實就是雙軌制,甚至多軌制?,F(xiàn)在經(jīng)常說“斜杠青年”,我就提倡這個概念,斜杠青年可以避免出現(xiàn)思特里克蘭德這樣的悲劇。

史秀雄:你得把這個火種繼續(xù)保留著,不讓它完全熄滅,在你的內(nèi)心生活中有一點空間。但我的感覺是,有的時候人們——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種自然的傾向——會想要把這兩件事情對立起來?

杜素娟:我們往往會遇到一個困惑,就是我追求的理想有的時候是不太利于謀生的。它不是那種很能得到“六便士”的,可能不容易“變現(xiàn)”,不能夠支撐我的生活。所以呢,我們會有一個很完美的想象,好的人生應(yīng)該是我做的那份工作、我學(xué)的那個專業(yè),正好是我最喜歡的。我們都發(fā)自內(nèi)心地希望,每個人都能夠得到這個境界,但其實現(xiàn)實生活當(dāng)中我們做不到。有的時候是不得不選擇一個更利于謀生的專業(yè),但是呢,不太喜歡,有另外一份愛好擱置在那兒。有的時候則是什么呢?是因為錯誤的選擇,我以為那個是還可以的,但是搞著搞著不喜歡了。

史秀雄:你說這個狀態(tài)會不會也有一個時間的維度?也許我們在相對年輕一點的時候,比如對于大學(xué)生,或者對于剛畢業(yè)的年輕人來說,這個階段你確實沒有什么,不管是外在物質(zhì)上的積累,還是內(nèi)在的信心跟閱歷的積累,好像你不得不依賴社會的體系、制度和機構(gòu)去得到一定程度的安全感。但我們聽到的很多故事都是:一個人可能干了一輩子什么事,到了四五十歲,突然要去做點自己喜歡的事。勇氣也好,追求理想的決心也好,它不會一輩子都是一樣的,你不會一輩子都那么懼怕追求理想。甚至對于有些人來說,真的可以先稍微積累一下,20歲出頭的時候還沒有那么大的勇氣跟決心去追求理想,可能真的是沒膽兒。思特里克蘭德不也是 40 歲才有膽豁出去嘛!所以我覺得,這也是一個需要積累的過程,只是說這個小火苗你不能讓它滅。

杜素娟:對。首先,要找到你的小火苗;然后呢,如果非常不幸,你的火苗不是你的專業(yè),不是你用來謀生的那條路,那你要帶著它。

原文作者/史秀雄 杜素娟

摘編/申璐

編輯/申璐

導(dǎo)語校對/趙琳 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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